五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,胡適之先生驟然去世!我在二十五日的日記上有如下記載:「早晨閱報,驚悉胡適之先生去世了!呆了一下,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再拿起報紙看,白紙黑字沒有錯。他是於二十四日下午七時十分鐘在南港中央研究院蔡元培紀念館,因心臟病突發與世長辭的,不禁淚下沾襟!哲人驟逝,巨星殞落,這是國家及全民的大損失,也是千千萬萬與胡先生有私交的人無可彌補的損失。」
回憶民國四十年我在紐約醫治左肩腫瘤時,胡先生曾寫信介紹哥倫比亞大學附屬紀念醫院的外科主任Dr. Humphrey給我醫治,其對後輩關愛的熱忱,於此可見。茲追念幾件我與胡氏伉儷結交的往事以為悼念並表思慕之意。
民國九年,夏我考取北京高等女子師範學校外文系,毛子水(註1)先生為該系教授,我們是同鄉。我年輕好奇,時盼能瞻仰名滿中外的胡適之先生丰采,那時他是北京大學教授。於是再三請求子水先生介紹。有一天子水先生帶我去胡府謁見胡氏伉儷,他介紹說:「她是毛彥文,我的姪女。」我脫口而出說:「怎麼你做起我的叔叔來了?我們又不同宗祠。」胡先生哈哈大笑說:「子水,毛小姐當面否認你是他的叔叔,很天真。」(江山縣毛姓,城內與鄉間的不同宗祠,無法排輩份。我是城內西河毛氏,子水先生是清漾村毛氏。)從此與胡府有了交往。
三十四年抗戰勝利後,我在廣西桂林辦的香山慈幼院分院,復員北平香山原址,此時胡先生為北京大學校長,彼此又有見面機會。
三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為秉(註2)逝世十週年紀念日,華北日報、天津大公報、益世報等報,均出特刊。胡適之、林宰平(註3)、葉景揆(註4),沈從文(註5),朱經農(註6)諸位先生及其他親友皆有紀念文章,我也有一篇十分沉痛作品。這些文章多少有歷史價值,惜均遺失在大陸。我的紀念文,曾請胡先生斧正。文內提及「世態炎涼,先夫一手提拔起來的某顯要人物,往時對先夫恭敬趨奉,視如父執,迨他棄世後,即不通訊息……。」胡先生對我說:「彥文,至誠文字不能改,不過我把你提及某君一段刪掉了,人已去世了,何必得罪人?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指的是誰。」這是胡先生給我寬大忠恕的教訓,永誌難忘。
同時還有一事,承胡先生協助,得以完滿解決。有一位黨國元老,抗戰勝利後在南京去世,政府明令國葬。他是華北籍,歸葬北平。他的夫人相信風水,多方找尋風水好的地方,幾經選擇,在香山看中風水很好的一塊地,可惜面積較小,不夠氣派。剛巧這塊地坐落香山慈幼院經營的香山飯店後面,某夫人請人向我說情,要我把香山飯店改為墓地。如成事實,則香山慈幼院的經費來源,立成問題,況且慈幼院院址係前清皇室所捐贈,劃有界線,係私產。我這院長係由該院董事會所聘請,無權將院產送人,竊想此例一開,演變所至,慈幼院將成公墓矣,因之未允所請。但當時北平市市長劉瑤章(註7)、市議會議長許惠東(註8)及其他要人相繼來訪,施以壓力,甚至說如不答應,將請國府命令徵用。情勢逼人,我乃召開董事會,將此事經過及我的原則提會討論。胡先生係香山慈幼院董事之ㄧ,對我主張,深為贊許。於是提議,在香山飯店內留一大房間,掛上某元老照片,為他家屬春秋祭奠休息之所,議決通過。糾紛得以平息,此乃胡先生主持公道、樂於助人的美德,更永銘不忘。
以上數事說明胡先生為人公道正直,代表我國儒家最優美的精神。緬懷先哲,不勝愴然!英靈雖邈,典範永存,遺愛人間,千古不朽。
(本文摘錄自毛彥文女士《往事》一書,其中第十一章 國事、教育、旅遊、家務、健康、及親友消息(二)痛失親友 (1)胡適之先生逝世)
(註1)毛子水(1893-1988),四月十一日生於浙江衢州江山縣清漾村。父世卿公,字德輔,江山縣稟生。著名學者,曾任北京大學教授,國立臺灣大學教授。毛子水為知名中文與中國歷史學家,著有毛子水文存等。
(註2)熊希齡(1870-1937),作者夫婿,字秉三,湖南省鳳凰縣人。1891年中舉,1892年中式貢士,1894年補應殿試,成進士,朝考後授翰林院庶起士。1897年助湘撫陳寶箴推行維新新政。1898年戊戌政變後被革職,後經趙爾巽保舉,重被起用。主要從事練兵、辦學、辦報、辦實業和立憲活動。民國成立,歷任財政總長、熱河都統、國務總理兼財政總長。後因不滿袁世凱獨裁統治,先後辭去財政總長及國務總理等職,從此致力於社會慈善事業,創辦北平香山慈幼院。
(註3)林宰平(1879-1960)
(註4)葉景葵(1874-1949),字揆初,別署卷庵,清仁和(今杭州)人。光緒二十九年(1903)進士。
(註5)沈從文(1902-1988),原名沈岳煥,湘西鳳凰縣人。主要作品包括《阿麗思中國游記》、《邊城》、《長河》、《從文自傳》、《湘行散記》等。
(註6)朱經農(1887-1951),教育家。浙江人,早年留學日本,加入同盟會。1919年獲美國華盛頓大學碩士學位,曾任滬江大學國文系主任、上海市教育局長、教育部常務次長等職。任職湖南期間,堅持愛國主義教育,積極推進小學義務教育。曾任湖南省教育廳廳長、國民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。
(註7)劉瑤章(1897-1993),河北安新人。192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。歷任北京《益世報》編輯、天津《益世報》總編輯、南京中央通訊社編輯主任、國民參政會參政員、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、國民黨河北省黨部主任委員、河北省參議會議長、北平市市長。
(註8)許惠東(1900-1954),河北省武清縣人。北京大學政法系畢業。1925年加入國民黨。歷任國民黨河北省武清縣縣黨部書記長、國民黨河北省省黨部民運科科長、華北抗日協會副主任、河北抗日遊擊司令部戰地處長、冀東22縣行政專員。1940年,被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委派為平津兩市黨務特派員、華北人民和平促進會會長等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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